董宥廷
春光初透時,案頭玻璃盞中浮著三兩枚金菊。沸水傾注的剎那,蜷縮的瓣葉舒展成黃綢宮燈,清苦的幽香與朝露氣息交融,在書房織就一張透明的網(wǎng)。我常執(zhí)卷凝望這盞琥珀色的時光,茶煙裊裊處,恍見陶公踏露而來,東籬外的南山在杯底投下淡青倒影。
也曾醉心龍井的翠色。明前新芽披著西湖煙雨,在青瓷盞中站成玉立的仙子,芽尖垂露恰似吳儂軟語。可這江南碧玉太過矜貴,須得虎跑泉配紫砂器,連水溫都要掐著秒表計較。如同少年時追逐的功名,看似清雅實(shí)則刻意,捧在手心久了,倒成了負(fù)累。鐵觀音的濃烈更似烈酒。滾水激出赭紅湯色,蘭香裹著焦香橫沖直撞,霸占唇齒如攻城略地。這般張揚(yáng)倒合了中年氣性,總想教人間知我顏色??善吲葜蟛栉稘u頹,方驚覺濃釅原是透支,倒不如留三分余韻,好容月光照進(jìn)杯底。唯有菊茶守著亙古的禪意。不爭明前雨后的時令,不借紫砂建盞的貴氣,玻璃盞里浮沉都是本真模樣。看那金瓣在沸水中三次起落:初時抱香蜷縮,繼而燦然盛放,末了從容沉底。恰似人生三昧——少年藏鋒,壯年耀世,暮歲歸于澄明。
書頁簌簌翻過魏晉煙云,杯中倒映的南山愈發(fā)清晰。陶潛當(dāng)年種下的何止是菊?分明是在紅塵中栽了片清涼結(jié)界。世人只見他采菊東籬的閑適,卻不見泥爐煎茶時,五斗米的塵囂正化作青煙散去。而今辦公樓里的菊花茶包,可還留得住半分魏晉風(fēng)骨?
茶煙漸淡時,瞥見杯底沉淀的菊瓣,恍若窺見自己的倒影。我們何嘗不是時代沸水中的菊朵?有人急著舒展取悅世界,有人勉強(qiáng)維持體面形狀。卻總該留幾枚,在沉浮間守住最初的金黃,任窗外車馬喧闐,自有清香盈室。
暮色染窗欞,續(xù)水的漣漪驚醒了杯中南山。忽覺清歡二字,原是要這般沖泡——七分人間煙火作水,三分魏晉風(fēng)骨為茶,文火慢煎,方熬得出生命的澄明。